巴巴罗萨🍉

lof永久停用。微博:阿尔博特厨

懈怠的12月,屁事没干。干脆把修完存档放出来充数。

突如其来的死机,还没来得及留下美好。

丢失的八千字,伤透了狸的心。


序~02


Die Sonne

 

 

 

 ……国王虔诚地向上帝祈祷,于是六翼的加百列便将圣光洒在了他的头顶。“你该为你的子民与士兵祈祷,”神的信使对国王说道,“月亮的时代已经过去。在太阳的光芒下星辰将悄然而逝……因为在四与三之间,四最先死去。”

 

 国王拜伏在大天使的脚边,亲吻他的衣摆,以求神明更多的祝福。但无论他怎样恳求,加百列只是用威严的双眼凝视北方,不再多言。

 

 北方群山雾气弥漫,绵延不绝。此外别无他物。唯有尘沙与草原空空荡荡,莽莽无边……

 

 

 

 火,浓烟,灰烬……

 

 雕饰圣母与圣子的彩窗在他们身后爆裂,五彩斑斓的碎片散落在遍地横尸的街道。四周金铁铮鸣与喊杀声不绝于耳,仿佛近在咫尺,又仿佛从城墙之后传来。他们身下的战马腾空跃起,然后又是一阵令人五脏六腑颠覆的疾驰。

 

 他们狂奔过燃烧的教堂,倒塌的茅屋,疯狂逃离被血与火染红的世界。杰克·莫里森紧握匕首,死死抓住缰绳。烟雾与强烈的作呕感令他窒息。而在他们身后,蓝与灰绿色猛烈撞击在一起,像两股旋风。马儿嘶鸣着喷吐鼻息,利剑劈开锁甲贯穿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……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——一方正在排挤另一方的统治权,一方正在剥夺另一方的生存权……

 

 箭矢呼啸而过,莫里森感到肩头一热,他听到身后骑士一声痛哼。他背后的阴影逐渐消失。骑士放开了护住他肩膀的手臂,摔倒下马,活像袋软羊毛。血从他淡蓝的头盔中渗漏。

 

 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减。失去保护后他几乎握不住缰绳。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,令他发抖,令他想要尖叫痛哭。又一阵箭雨。他重重地摔在地上,左腿在剧烈而短促的疼痛过后动弹不得。战马呜咽哀鸣着,扭动身躯试图站起来。

 

 马蹄声隆隆作响,呼救声从四面八方转来,战鼓轰鸣……一个灰绿色披风的重骑兵像攻城锤一般冲过来,伸手想要抓住他……他没能如愿,因为另一匹黑马带着自己的骑手狠狠撞向了他。绿衣骑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讶异的“咦”便被利剑贯穿了喉咙,血溅三尺——他甚至没看清是什么袭击了自己——黑马的骑手立刻上前,催马人立而起,前蹄落下、踩在绿骑士痉挛抽搐的躯体……一次、又一次、再一次……直到对方瘫软如泥……骑手握着染血的大剑,夜色般漆黑的头发在空中狂舞……他抱起莫里森,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,朝出城的方向绝尘而去。

 

 杰克·莫里森抬头望向他,看着他紧抿的嘴唇,看着他脸上的血与伤——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那个名字,他害怕。他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容让莫里森感到陌生,那双釉光闪烁的棕色双眸比起“天使”更像野兽——……最终他尖叫起来,挣扎踢打,狠狠咬上骑手的肩头。他尝到血的味道,接着又在过度的恐惧和抑制不住的疲惫中昏厥过去……

 

 

 

流亡者们

 

1

 

 4月上旬。离森林不远处是一片旷野,疯长的野草刚经历过暴雨的洗礼而愈发杂乱,仿佛阻隔在他们与密林之间的深绿色海洋。可惜,他从没见过海。

 

他跳下马,牵着它向前走。地面并不似看上去那样平缓,许多深浅不一的坑洼被草植所覆盖,稍有不慎便会人仰马翻。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让爱马折断腿骨。他现在离不开它。

 

 这名骑手挺起胸膛,呼吸着泥土芳香的气息,脚步停在一处缓坡。前方黑压压的森林与远方雾蓝色的山脉一览无余。他身后还跟着的一支沉重笨拙的队伍:二十名轻骑兵和三十个像他这样的雇佣兵充当护卫,像两块脆弱不堪的木头盾牌般左右守护四辆大型马车。车里大多是难民和受了伤的士兵、农民和农民的家人、几名坚守城堡到最后的贵族以及他们所剩无几的家产……还有本该成为城堡新主人、如今沦落流亡的王子……

 

 一只食腐鸟在他头顶盘旋悲鸣,琥珀色的眼珠像盯着猎物一般,映出他矫健的身影:他的双腿紧绷,穿着一双粗制滥造的鹿皮靴;左右胯间各挂着一把砍刀,背着一张重弓。他和大多数战士一样,都是瘦削而健壮的身型,由于长期手持刀剑作战而练出了一副宽肩膀。他的面孔僵硬,嘴唇紧抿,留着浓密的胡子。脸颊以高挺的鼻梁为中线,生得对称且英俊。他没有佩戴头盔,卷发随意披散在肩头,黑如夜色。

 

 骑手抬头望向天空,那只秃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,如同挥之不去的厄运。他也用深棕色的双眸观察它的一举一动。值得注意的是,这名骑手虽然气质不凡,牵着一匹身披贵族装饰马衣的坐骑,却没有穿锁子甲。用来保护自己的不过是充了棉的厚衣服。汗水正雨一般地顺着他的脖颈流淌。他没有马刺也没有绶带,而他深色的皮肤说明了一切:他是个外族人,是个外族雇佣兵。也是无信仰者。

 

 事实如此:这名骑手名为加布里尔·莱耶斯,统领着包括他在内的三十名雇佣兵,曾受雇于索沃平原与欧伽河的领主,并在城池沦陷时接受老城主的临终委托,护送王子及索沃的难民直到艾利维亚。老城主把最后一块金币压在了他和他的雇佣兵身上,孤注一掷——虽说有些荒谬,但在这个信仰繁荣的骑士时代,有些外族人虽然做着金钱与命的交易,但笃行却像上帝的子民一样,信奉名誉重视诺言。值得庆幸,莱耶斯就是这样的雇佣兵。他不会拒绝老雇主的请求,也不会背弃誓言……

 

 再有三天这场逃亡之旅就满一个月了。他们食不果腹,没有医生,没有药物……每天都有人死去。神父在前天死于伤寒,从昨日开始便无人再给逝去的基督教士兵做最后的祷告。他们的人数愈来愈少,希望和耐心也将要消耗殆尽。追兵像成群结队的狼一样紧紧咬着他们的影子……一想到命运未卜的前方,莱耶斯难为情地叹了口气。

 

 他没有再继续耽搁,翻身上马,敦促坐骑小跑着回到后方缓慢前行的车队中。腰侧的刀剑拍打着他的大腿,一双满是泥巴的靴子弄脏了马衣。但他根本没在意这些。在临近队伍时他将食指和中指塞进嘴里,用舌头抵住下牙,吹出一声唿哨。这是他和他的人事先商量好的暗号,如果加布里尔·莱耶斯平安归来,那么他会发出信号;如果像队伍靠近的骑手没有报信,那么杀无赦……

 

 最先迎接他的是几个同样衣着简陋的骑兵护卫。莱耶斯认出了独臂的伯格,他黝黑如炭的皮肤十分容易区分。他手里握着一支长矛,骑着灰色骟马。见到头领靠近了,他向他微微点头致意,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:“王子在祈祷。”莱耶斯拍了拍他的肩膀,让黑马缓缓靠近队伍最前方的马车,它与众不同,最显眼的标志就是周围手持盾牌的皇家骑兵。他们全身包裹在坚硬的盔甲中,却像躲避瘟神一样纷纷为这个外族人让路。莱耶斯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,在为索沃领主效力的这些年里他早就习惯了基督教的祈祷仪式,也清楚知道教徒对像他们这样的“异端”的厌恶。“殿下,”佣兵首领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,“前面没有敌人,也没有陷阱。他们不会追我们到森林,再有两天我们就安全了。”

 

 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一只瘦小纤细的手抓住了车门的边缘,接着,从马车里探出一颗金色的头颅。莱耶斯深深地低下了头,以示臣服和尊重。

 

 索沃的王子和他父亲一样有着金色的头发,眼睛则继承了领主夫人的瞳色,像天空般湛蓝。杰克·莫里森不久前刚满十岁,还是骑着木马与贵族男孩玩打仗游戏的年龄,如今却不得不用脆弱的双肩扛起家族沉重的未来。几缕碎发均匀地散落在额前,被汗水打湿,他用脏兮兮的手把它们拨开,然后对外族雇佣兵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,向他伸出自己戴着金戒指的右手。莱耶斯抿紧了双唇。“不,殿下,”他说,“我不能亲吻您的戒指。这是不被允许的。”

 

 王子坐在马车的边缘,绑着绷带的左腿垂下来摇晃着。这份拒绝让他悻悻地抽回了手。“我在为你祈祷呢,”小杰克·莫里森说,“祈祷你能平安归来。尽管我知道你总能平安归来……”他交握着双手,试图搓掉手心的泥巴。这些天的担惊受怕令他消瘦了不少,双手和下巴的线条愈发沉重分明。莱耶斯的脸上挂起了微笑,在马背上向他欠身。这时,一阵悦耳的笑声从他们身后传来,伯格把一个平民女孩抱上马背,正在逗她玩。奇怪的是女孩的父母并没有大喊大叫,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于三天前的一场短暂的追逐战。莱耶斯皱起眉毛,刚想开口厉声责骂,但莫里森拽了拽他的衣角。“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谈谈,加布里尔。”他恳切地直呼雇佣兵的名字,就像他父亲常做的那样。莱耶斯犹豫了半秒,没有指出这个称呼的不恰到之处。“等我们到了艾利维亚该怎么办?”莫里森续道,“国王是我的叔父,他会收留我,但他会帮我夺回领土吗?”

 

莱耶斯沉默半秒,把视线重新移到伯格和平民女孩身上——他们停下了脚步在路边摘野花。“很难说,殿下。原谅我言辞粗鲁,发动叛乱的马祖尔家族是艾利维亚不痛不痒的一根刺,而艾利维亚已经五年没有战事了。和平来之不易。贵族议会不会同意开战。”

 

“我只想讨回公道,”莫里森脸色苍白地说,“公道,或者复仇。我有点冷。能把你的披风借给我吗?”

 

“马祖尔杀了国王的血亲,”莱耶斯边解披风边说,“一切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
 

 年轻的王子接过他的披风,眼神仍然恍惚。隔了很久,他抬起头,湛蓝的双眼不再迷茫。“等我继承我父亲的名字,我就册封你为骑士,加布里尔。”王子说,“你保护了我免遭屠刀,这是你应得的。”

 

 莱耶斯面露苦笑,“我很期待那一天,殿下。”

 

 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,伯格从后面赶了上来,耳朵上别着一朵淡粉色的野花。他用仅有的单臂牢牢抱着女孩,无视周围的皇家护卫和头领,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快速跑到最前方,只留下自己粗犷的呼啸与女孩银铃般的笑声。他们的好心情似乎感染了所有人。莫里森叹了口气。

 

“有时我真希望坐在这架马车里的人不是我。”

 

 莱耶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。

 

 

 将近黄昏时云慢慢聚集,天色转暗,接着下起了小雨。均匀的绵绵细雨将便装的骑手浑身浇透,吸了水分的棉花变得沉重湿冷。莱耶斯忍受着衣物带来的刺骨寒意,双手持剑跟在王子的马车边。脚下的道路愈发泥泞难行,尽管他们并未刻意地放慢脚步,但是接下来的半天时间,他们连三十里都没能走完。绿色的旷野在车队前方铺散开来,草木在雨和风中摇摆身躯,像一群风骚的妓女,勾引马车陷入坑洼。除此之外,通往森林的大路畅通无阻。车队像只巨大的乌龟般缓缓挪动。树林间冷雾弥漫,迷蒙了他们的眼睛。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后,几个皇家护卫点燃了火把,仍然没能驱散寒气。

 

 莱耶斯拨开脖子上湿漉漉的头发,无数次用不确定的语气询问王子是否要继续夜间行军。他们对这座森林一无所知,不清楚什么地方是沼泽,哪个岔路口应该左转,仅仅凭借运气横冲直撞……他们唯一确切的情报就是,这座森林是通往艾利维亚的必经之路。杰克·莫里森把自己包裹在麻布斗篷里,仍然冷得浑身发抖。他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,望向身后:马儿疲惫不堪,四肢发软,喷着鼻息。而它们的主人,不管是雇佣兵还是骑士都已经精疲力竭,仅仅是靠着意志在马鞍上强撑。他眯起双眼,看到几个莱耶斯的人停在第四辆马车旁边处理尸体。继续行军,王子下达了命令。他们不能冒险等待追兵赶来。现在情况明显对他们不利。

 

莱耶斯没有多说什么。他们继续一路向东,穿过灌木丛,穿过巨大茂密的柏林,不知道过了多久。幸运女神再一次眷顾了他们,她将点点亮光抛洒在他们头顶,赶走寒夜,带来黎明的曙光。雨雾散去,朝霞透过枝叶缝隙像他们展示紫色的霓衣。羊肠小径越来越宽敞,光也越来越亮。每个彻夜无眠的人都不禁松了口气。

 

他们彻底离开了森林。莱耶斯驻足了片刻,踩着马镫站起身,向身后探望——两匹无主的马儿落在队伍最后,摇摇晃晃,这两匹马都没有贵族装饰……他转过身。他不记得那两匹马属于谁。

 

他已经习以为常。

 

 

 

2

 

 太阳王三世站在窗边,俯身凝视着他的庭院。侍从和仆人正忙着摆设晚宴。

 

 这间小型会议厅是整个城堡采光最好的房间。两根大理石圆柱位居南北撑起天花板,纱帘半开,房间里干净而凉爽。在大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桌,两侧各有6把木椅。每把椅子的扶手都用金子精雕细刻成动物的形状,从左至右依次是狮子、鹰、狼、鹿、狐狸、蛇,另一侧亦然。只有中央的椅子与众不同,仅仅是一把普通木头做成的靠背椅。它实在太过简陋,没有雕花也没有金雕玉琢,但却是王族会议时国王的御座。

 

太阳王负手而立,若有所思。他早已过了青年时代,公牛般健壮的身体开始发福,脸颊变宽,肌肉萎缩。因纵欲和酗酒而大腹便便,连最宽大的袍子也无法遮掩。他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浑浊,模糊不清,失了风采。只有头发还如金子般闪烁。他抬头望向天花板,理所当然地被壁画吸引了视线。那是由王国最出色的画匠花费两年时间绘成的杰作——耶稣基督孤独的坐在长桌中间,双手平撑着桌面。太阳在他的背后洒下余晖,庄严肃穆。他的门徒分坐两侧,躁动不安;被白布覆盖的餐桌上摆着晚餐与一柄利剑。那剑画得惟妙惟肖,位于御座的正上方,仿佛真的吊在天顶,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刺下来……一想到这种可能,国王不禁打了个冷颤。

 

在不久前,他也有这种感觉。就在索沃城的使节叩响宫廷大门之后,在三天前的王族议会上。他坐在桌子的中央,十指交握,听着他的大臣、主教,还有他册封的贵族们唇枪舌战。议会召开的目的不过是围绕着接纳索沃城的逃亡者,收留太阳王三世的亲侄子,并针对如何安置难民和索沃的旧贵族展开讨论。国王以为事情会按部就班地进行,滴水不漏,可是很快皇家信使策马飞奔送来了消息:车队在边境受到强盗和山贼的袭击,只有王子和四个外族人幸存。接着,这场会议便成了辩论赛。外族人与异端不得踏入宫廷,这是从一世起便立下的铁律。古老的律法开创者坚信肮脏的蛮夷会将瘟疫散播到城堡每个角落,并用不洁的思想玷污王室纯洁的信仰。贵族们坚决反对索沃的王子在外族人的陪同下觐见,然而王子尚且年幼,孤身一人不合礼数。打开城门,迎接来客。在庭院设宴,由三世打破了僵局,他直接下令道。为王子和护卫接风。

 

贵族和主教仍然喋喋不休,但他们好歹是妥协了。现在,皇家庭院铺上了红毯,两张长餐桌成“丁”字摆放,摆满美酒与新鲜的食物。附属国进贡的牡蛎埋在冰块里,圆面包堆成小山。衣着朴素而端庄的女侍正在用鲜花和蜡烛装点四周。太阳王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去欣赏女仆漂亮娇羞的脸蛋,因为索沃平原的来客已经出现在了庭院里。他们风尘仆仆,衣着和流亡的经历一样糟糕。年幼的王子站在最左边,“华丽的”衣饰打着补丁,紧贴着自己的外族护卫。后者虽然面露疲惫,但眼神仍像鹰一般锐利,将王子罩在自己的斗篷下面。三世注意到他的发色比夜色更深邃。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三个雇佣兵。不得不说,这几个外族比信使禀报的更像野蛮人。

 

作为主人,为了表示自己的包容与大度,同时也为安抚亲侄的情绪,三世很快出现在客人们的面前。几个包裹在厚重盔甲、手持长矛的皇家骑士护卫跟在他身后。四个外族雇佣兵忙不迭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,以此行礼。三世对他们这副卑微屈恭的态度十分满意,他首先转向莫里森:“王国欢迎你。”顿了顿,他又说,“我对发生在索沃的事表示惋惜。”

 

王子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,抓紧了护卫的斗篷,十指泛白。几天前的遇袭虽然让他受了惊吓,但他并未因此麻木。尽管年幼,但他已经磨炼出了一方领主最重要的素养——沉稳,和镇定。三世将他按耐不住的激动和仇恨尽收眼底,轻声道:“愿上帝降下火与剑。”

 

莫里森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。垂下眼睛,一言不发。

 

太阳王三世整了整腰带,上面镶嵌着绿色的宝石与金丝线。他大声咳嗽了一下,“去尝尝牡蛎和葡萄酒吧,”他对莫里森说,“你该多吃点,侄儿。你瘦得不成人形了。”

 

说完他便带着护卫离开了。莱耶斯从地毯上抬起膝盖站了起来,活动活动僵硬的脚踝和颈部。他和他的人饥肠辘辘,却什么也不敢碰。莫里森拉了拉他的衣角,然后从他身边快步走开。过了两分钟左右,他飞快地跑回来,一路把他拽到角落里。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了一番,伸手从本该装满金币的钱袋里掏出两只黏糊糊的牡蛎。

 

“你该多吃点,”他试图学着叔父的语气说,把左手的银刀递给他,“你肯定很饿。”

 

莱耶斯没有接过刀,也没有接牡蛎。他感到局促不安,仿佛自己偷走了国王脑袋上的金王冠。杰克·莫里森一挑眉毛。“跪下。”他对他说。

 

于是黑发的雇佣兵单膝跪在草坪上,跪在王子面前。

 

莫里森撇了撇嘴,费力地用刀撬开牡蛎壳。他命令他张嘴,无论是瞪眼的神态还是板着脸的模样都与老城主如出一辙。莱耶斯连带着些许淡盐水一起吞掉送到嘴边的牡蛎肉,他麻木的舌头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,胃却闹腾得更厉害了。

 

小王子没责怪他舔到了他的手指。他把餐刀和另一只牡蛎塞给他,在裤子上擦了擦手。他丢下一句“在这儿等我”,便又像幼鹿般跑去偷拿面包了。他这次去的时间很长。

 

莱耶斯站在无人在意的阴影里,百般无聊地在人群里寻找矮小灵巧的金色影子,但却一无所获。于是他将注意力集中到晚宴上:餐饮虽然并不丰盛,但也足够能填满来客们的肚皮。贵族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,对民族政治等敏感问题高谈论阔;皇家侍卫五人为一小队,把手出入口;侍者全部一身黑衣,女仆也穿着朴素的长袍,用典雅的黑色包裹全身,像风一样飘来飘去……——久闻太阳王三世以好色出名,可呈现在莱耶斯面前的场景却是这番别样——晚宴上没有袒胸露乳的王妃,也没有用贝壳遮羞翩翩起舞的奴隶少女。他不禁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脸红。

 

蓦地,一阵奇异感击中了他的脊背,赖以生存的直觉告诉他身后有人。他猛地转过身,看到一个臃肿的人形站在离他十步开外。

 

“陛下。”他尴尬地握着牡蛎和刀,立刻想要跪下行礼,但三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。

 

“不,”太阳王打了个酒隔,说,“别让别人看见。也别……恕我直言,别离我太近。”他喝得微醺,第二次不自在的整了整腰带,“我很感激你能一路护送我的亲侄。我看到他和你很亲近。这一路肯定不太平。”

 

两匹无主的马和惨死在关卡的同伴的模样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。莱耶斯抿紧了双唇。但他发自内心地感谢太阳王的仁慈,他今天实在跪够了。

 

“我尊重守信诚实的人,哪怕他是个外族。”三世续道,“你没有把王子交给马祖尔,即便他们会给你更多的钱。成堆的金币……”

 

“钱换不来名誉。”莱耶斯说,“我只是做应该的事。没什么奇怪的,陛下。顺理成章。”

 

国王上下打量着他,接着大笑起来:“你真是个有趣的人。好吧,好吧。姑且就当你‘顺理成章’。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

 

“加布里尔,加布里尔·莱耶斯。”

 

“唔,加百列。”三世眯起豆大的双眼,“对于不信仰上帝的人来说,这可真是奇怪。”

 

莱耶斯没有说话,回以微笑。

 

国王耸耸肩,“好吧,莱耶斯。”他说,“我想雇佣你,你和你……仅剩的人。我说过我尊重像你这样的守信的人。国库会支付你十年的佣金,我还会赐给你新的马和剑。”

 

“……得此殊荣,万分荣幸。”他感到口干舌燥,深深地弯下腰。

 

“条件是你们不能住在正规士兵的军营里,也不能进入宫廷。我想为索沃效力时你已经习惯了这些,”国王续道,“马场会给你们提供营帐。还有,别再和我的侄儿那么亲密。危机已经过去了,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。如果他将来成为王储,你会让他遭到指责和诟病。”他又打了个酒隔,“希望我没扫了你的兴致,去享受安宁吧,佣兵。叫你的人也吃点东西,但要等晚宴结束之后……你手里的餐刀别放回去了……我得先走一步,别介意。”

 

这次换莱耶斯耸了耸肩。

 

国王走后,他在衣服上擦干净餐刀,塞进腰间。又等了一会儿,太阳下山,火把与灯笼点亮燃起,莫里森才回来。他这次满载而归,莱耶斯甚至怀疑他偷偷拿走了整盘面包。王子脸颊通红,沉默了半分钟,才肯犹犹豫豫地开口:“叔父刚刚找我,他答应收留我……那你会留下吗?侍从说你们会被赶出去。”

 

没等莱耶斯回答,他快速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金币,塞进莱耶斯的空刀鞘里。

 

“叔父答应每个月给我两枚金币,我都给你。就当做佣金……能不能别走?”

 

莱耶斯看着他泛着晶莹的蓝色眼睛,从刀鞘里倒出一枚金币还给他。“一枚就够了,小殿下。”他微笑着蹲下,“能拉拉我的手吗?”

 

让他没想到的是,莫里森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,将脸埋在他的发间。他在他耳边痛哭,一面哭一面道歉,声音叫人心碎。莱耶斯什么也没说,伸手轻轻拍着莫里森的后背,用仅有的体温带给他温暖,安抚他伤痕累累的心。

 

“我不会离开您的,小殿下。”他柔声说,“我曾发誓保护您,直到月亮陨落,星辰消逝……您真该抬头看看艾利维亚的夜空。”

 

艾利维亚的夜晚的天空,也被称作“珍珠海”,是月亮与星辰的舞台。星光犹如汪洋之中的无数珍珠,点缀夜幕,在他们头顶闪烁、旋转、起舞。小王子破涕为笑,昂头望着璀璨的苍穹。啊,早逝的母亲和为保护子民而牺牲的父亲都变成了天使,他们在天堂注视着他、守护着他……想到这些,王子不再哭泣,他吸了吸鼻子,拉起佣兵护卫粗糙的大手。

 

“我有点冷,加布里尔。”年幼的领主抽噎着说,“我好想母亲。”

 

莱耶斯用披风裹住了他瘦小的身体。

 

他们无声地享受着安宁和晚风。这二者比起食物更能让他们感到满足。

 

 

 

亨利·马祖尔站在将熄的炉火前,环顾自己刚刚得到的宫殿。

 

所谓的宫殿不过是几块打磨光滑的巨石拼凑出的房间,这里甚至容纳不了两百人。年久失修的墙壁出现划痕和裂缝,水珠从天花板渗漏,又阴又冷。而王座也不过只是把稍大点的木椅摆在狼皮地毯上。高高挂起的鹰头旗失了颜色。难以想象索沃的旧领主就是在这样一个简陋破烂的地方执政,这里乍看上去和蛮夷居住的洞窟别无二致。

 

马祖尔摆出勇敢的表情,用鹰钩鼻指着索沃的王位。实际上他紧张极了。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。他不敢一人进入宫殿,于是召集了自己的指挥官们和神父。他们现在正恭敬地站在他身后,随时听候差遣。

 

他朝窗外望去。士兵正骑着马挨家挨户搜刮战利品:烧掉民房,杀死男人,强奸女人。街道上充斥着叫骂和求饶的呻吟,他对这些置若罔闻。突然,他的余光扫到碎裂的喷泉雕像上吊着的头颅——索沃旧领主的头颅——远远地注视着他。他不禁哆嗦了一阵。

 

当他的将军提着那颗金色的头颅献给他时,血仿佛溅到了他脸上。事后他不停用金丝手帕擦拭自己干净的脸,但战栗却挥之不去。

 

他不禁重新开始思考自己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占领这块小便之地——连恶魔都不乐意在这儿撒尿——真的只是家族恩怨那么简单吗?

 

不,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。在索沃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。南方的海、北方群山草原,以及神秘古老的东方……他的名字将被撰写进《圣经》,像圣约翰一样永垂不朽。

 

然而在他放开手脚拼搏之前,必须要摆脱盟友的掌控,还要解决“遗留问题”……想到这些,他又觉得心脏像是扎了根木刺似得难受。

 

在炉火的噼啪声中,亨利·马祖尔终于开口对他的士官们说:“索沃的王子还在逃亡……”

 

指挥官们表情严肃,默不作声。他们知道没能抓回逃亡者的士兵恐怕已经凶多吉少。

 

“他只有不到八十人的护卫,我们派出的士兵有一百五。”马祖尔单手按在剑柄上,仍然用高贵的后背对着手下们。“而你们却让他逃跑了,只给我捎回一句‘王子像只受惊的鹿,消失在了森林里。’”

 

“请原谅,”身着纯白铠甲的指挥官说道,他壮得像座山。并没有用敬称——这是一种无礼的举动——他清楚的知道亨利·马祖尔没法像屠杀自己的士兵一样拿他怎么样。因为他身上没有绿色装饰,他是马祖尔盟友麾下的援助者。“我们不能越过国界线冒犯艾利维亚。”

 

“你们有无数次机会在他抵达国界线之前解决一切。”马祖尔指出,“你们让他跑了,若无其事地回来,站在我面前,毫无悔意。现在,我们必须做好准备。如果艾利维亚收留了王子,就说明他们放弃了中立。我们会向他们开战,就像拿下索沃一样,在他们圣都的泉水旁边洗马。”

 

白将军鞠了一躬,态度十分随意。

 

“退下,为我们的友谊祈祷吧。”马祖尔咬牙道,“承蒙上帝之恩!”

 

军官们离开了宫殿,离开了他们面色涨红的新领主。只有一名身材矮小、佝偻着背的男人站着没动。亨利·马祖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,气急败坏。

 

“亲吻我的靴子底去吧,老混蛋。”他冲白将军的背影叫骂道,“妈的。”

 

留下的亲信朝他欠了欠身。他穿着绿色的斗篷,腰间挂着明晃晃的吊坠,以此证明身份的不同。如果追溯家谱,这名男子算得上是半个贵族,而现在他正在亨利·马祖尔手下做暗探。

 

“如何?”

 

“如您猜测,王子逃脱了追捕投靠艾利维亚。”男人答道,“他们在关卡前遭到强盗的袭击。艾利维亚的山贼一向十分猖狂。据我的人报信,他们的人几乎全灭,不管是皇家护卫还是平民,贵族亦然。奇怪的是……咳咳,王子毫发无伤。”

 

“他活着冲出去了,得到上帝的庇护。”亨利四世面色阴沉,“自然不可能死在臭水沟里。这个小杂种……——”

 

“一直跟在王子身边的那名佣兵护卫,我打探到了他的底细……”

 

四世挑起一条眉毛。

 

“咳咳,他是个‘不折不扣’的雇佣兵,而且是那群异族佣兵的首领。阁下,据我所知在为莫里森二世效力前他换过很多雇主……”

 

“可他拒绝了我们的佣金,还杀了我们的使者。换句话说,尼尔——使者被开膛破腹,士兵在他的胃里发现了那袋金币。”

 

名为“尼尔”的暗探哆嗦了一下。“……这群野蛮的外族人,”他小声说,“有传闻说他喜欢痛饮敌人的鲜血,将敌人的胸膛划开生吃心脏……他会用敌人的头骨做马饰——所以他们叫他‘德古拉’。或者,更鲜明一点的——”

 

“……‘死神’。”

 

“是的,阁下。更有句话说:“‘死神’踏过的战场,骸骨遍地。”但恕我直言,阁下。如果我们给的更多……——”

 

“我们没机会犯错,尼尔。我们在王子的心里种下一颗‘仇恨’的种子,不能让它发酵。解决遗留问题。‘必须灭掉迦太基,否则罗马永无宁日’。”马祖尔严肃道,“叫几个机灵点的潜入到艾利维亚,继续盯紧。如果和我猜测的一样,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攻打‘太阳王国’了。”

 

尼尔欠了欠身,毕恭毕敬地退下了。

 

亨利·马祖尔侧过脸,盯着鹰头旗。直到最后也没能提起勇气叫士兵扯下它,扔进火堆里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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